我的新家在城墙之下，刚搬过去的时候，后边的那栋楼还没有竣工。所以我住的这栋楼和后边那栋楼之间堆了许多建筑用的沙杆，碗口粗的沙杆一直堆得有城墙那么高。我很快就发现那沙杆里住着许多老鼠，它们经常从沙杆的缝隙里跑出跑进，找到点儿什么吃的，然后再急匆匆跑回到沙杆的缝隙里边去。 有三种动物是人类的追星族，一是狗，二是马，三就是老鼠。它们总是追随着人类，尤其是老鼠，与人类的关系最亲近。只是人类有点儿讨厌它们，想尽了一切办法要消灭它们。用药、用夹子、用猫，最残酷的办法是逮住一只大一点儿的老鼠，用针把它的屁眼儿缝死，然后再把它放回到鼠洞里边去，它的屁眼儿被封闭了，但它饿了还得去吃，东西吃到肚子里，问题就来了，拉不出来了。一次拉不出来，两次拉不出来，三次拉不出来，这只老鼠很快就被憋疯了。它疯了有什么办法？它又不会制造汽车炸弹，到人类聚居的地方去搞恐怖活动。这只被憋坏的老鼠采取的极端行为，就是在老鼠窝里见了别的老鼠就咬，把别的老鼠一个一个咬得痛苦不堪，或者被咬死，或者被咬得纷纷逃出窝去自谋生路。

人类是讨厌老鼠的，喜欢老鼠的人很少。老鼠被人追急了，跑起来就像一个球在一跳一跳，想必老鼠小的时候也上过课，那就是它们的长辈也许教过它们见了人类就跑。

我搬到新家居住后不久，那天，我要出去，开了门，却忽然吓了一跳，一只很大的老鼠，简直就有小猫那么大，胖嘟嘟的，正从楼上下来，它已经走到了楼梯的一半，我要是不开门，它也许很快就要跑下楼梯，跑出楼门钻到那堆沙杆里去了。

这只老鼠太胖了，每下一级楼梯都很慢。它也看见我了，也吓了一跳，它和我对视了一下，停了一下，犹豫了一下。让我吃惊的是它没有转过身朝楼上跑去，而是在犹豫之后又一下，一下，一下，一下地慢慢朝楼下一个一个台阶走下来——朝我走下来。

我忽然被这只老鼠的勇敢震撼了。我把已经迈出去的一只脚轻轻收了回来，尽量把声音弄小，轻轻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了。我为什么怕把这只老鼠惊吓了？这只老鼠为什么让我动了恻隐之心？我为什么要放过它？是不是我和它的目光对视过了，是不是我看到了它犹豫了一下，是不是它没有返身而逃而是继续沉着地往下走？我感觉，好像是，它已经和我打过了招呼，在它和我对视的一瞬间，我轻轻关了门，趴在猫眼上往外看，看着这只胖嘟嘟的老鼠从楼梯上下来，又下了从走廊门一进来的那两级台阶，然后，一下子消失了。

这是一只多么勇敢的老鼠，勇敢中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是尊严的成分。它和人对视了一下，也被人吓了一跳，但是，它一下，一下，一下，一下地从上边大模大样地走下来，它知道不知道自己也许正走向死亡？如果我举着扫帚山呼海啸地冲过去……

人对鼠，怎么会产生了怜悯之情？“热爱生命”这四个字怎么会落在一只老鼠的身上？

其实人类是最最霸道的，但人类要明白，这个世界既是我们人类的，也是其他一切动物的。我们有家庭，有子女，有父母，老鼠们也有。在下雪的日子里，老鼠们待在它们地下的洞穴里，一家子团团圆圆，吃吃喝喝，等待着春天的到来，那情景想必亦是动人的。

生命都是平等的，一草一木，一花一叶，小至蜉蝣，大至大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