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法印(一) (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讲)
讲法地点:北京,北京大学
时间2007年3月15日
“我们为什么要信佛教?”简单的问答是,这样我们可以有一个很好的、持久的、便宜的,而且可随身携带的乐趣。这要如何办到呢?就是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。
谢谢王守常教授对我的介绍。我有点紧张,王教授可能提高了各位对我的期待。对我个人而言,能到这个世界级学府演讲是莫大的荣幸。早已耳闻北京大学的盛名及光荣历史,但从来没有想过,甚至无法想象,有一天我会到这里,在这个校园为大家演说。
各位都知道,对很多人来说,学习是我们的热情所在,特别是学习真理——究竟的真理,似乎是我们有记忆以来最热爱的一件事。直到今天,我们人类还未停止学习,停止追寻真理。对我个人而言,佛教是寻求真理的另一种学习角度或工具,虽然佛教在历史上起源于印度,然而如今它在世界各地都很盛行。我所知有限,但我听说过玄奘大师依循佛教追求真理的努力、精进和决心,他的忍受力和所做的各种牺牲实在惊人,几乎令人无法想象。
如果你问我,佛教对现金这个社会有多大的意义,我觉得意义很大。不一定完全是宗教上的意义,它还可以是一种研究或体证真理的方法与工具。也许有人会认为,佛教起源于印度,因此它跟中国或其他地方没有太大的关系。我倒不这么认为。不过我想把这个题目留给沙尔夫教授(Robert Scharff)在今天下午跟大家讨论。
我想谈一谈佛教的见地,见地是驱动我们的力量。可是在谈佛教的见地之前,我想我们应该先问问为什么我们要佛教?我们同样可以很简单地问,为什么要这个或那个。比如我们为什么要科学?为什么要科技?为什么要经济?至于为什么要佛教,我想,基本上是因为我们都想要乐趣。我们都想要快乐,而且想要一种持续不断、便宜、可以随身携带的乐趣。我们想要其他东西也是因为乐趣,无论科学还是技术。如果检视我们所做的每件事,就知道我们总是在寻找乐趣。当然,不同的众生、不同的文化、不同的国家、不同的世代,对于“乐趣”的定义各有不同,因此追寻乐趣的方法和工具也各有不同。
我举一个声闻乘当中很有名的例子。佛陀说,每当你看着自己的手,你就犯了三个基本的错误。第一个错误是,你把它看成一个整体而不是部分,你不会说也不会想:“我可以握你的血管、骨头和皮肤吗?”因为你把它当作一整只手来看待。我们总是从整体的角度看待事物。事实上并不存在一只手,存在的是许多不同东西的分子。我们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,我们认为今天的手就是昨天的手,这也不是事实。如果今天的手和昨天完全相同,那么制造护肤乳液的公司就没生意做了。不过虽然我们看见这只手每天、每分、每秒都在老化,我们还是认为它始终是同一只手。第三个错误是,我们认为手是独立的个体,它不依赖于任何其他东西存在。
佛陀发现,这些基本的错误见地导致我们受苦。怎么讲呢?你认为这只手会持续下去,认为它是恒常的,于是你对它产生执着,你从来不会想这只手有天会进到棺材里去。你走遍世界各地,试着保护它,佛教徒甚至会到上师面前请求加持,好让它健康长寿。容我跟大家开个玩笑,对中国人而言,长寿很重要,对吗?我们经常看到一个老人手持仙桃的画像。但你这样想,就已经把自己带离了真理,因为不管你怎么做,手都是无常的。错误的想法将导致你承受各种不必要的痛苦。我们不会享受到任何乐趣,因为我们忙着照顾这只手。
让我们稍微换个角度来看。佛陀提出的第一个真理、第一个见地——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,并不见得像许多人认为的是件坏事;事实上、无常是个非常好的消息。如果你的手愈来愈干,就应该买乳霜。为什么?因为无常,所以乳霜有效。如果你现在不是百万富翁,那么感谢无常,你可以变成百万富翁。所以不要把无常想成是宗教式的威胁——“喂,你最好规矩一点,不然会被砍头或下地狱。”根据无常这个见地,你可以发展出一种接受真理的态度。
为了要人们了解这个真理,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方法——跟“修”有关的方法,跟“行”有关的方法。如果你去缅甸或泰国那样的国家,你会看到他们的出家人都是剃光头。把头剃光这个行为是一种纪律,目的是为了向你提醒无常,而不是因为佛对长头发过敏,所以强制规定剃光头。所有这些仪式、制度,其实都是要引领你走向真理,但不幸的是,我们对仪式太过着迷,反而忘记背后隐藏的意义——无常。
回到今天的第一个问题,“我们为什么要佛教?”简单的回答是,这样我们可以有一个很好的、持久的、便宜的,而且可随身携带的乐趣。这要如何办到呢?就是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。借着这个见地,即使有人祝你长命百岁,或是你正经历最忧郁沮丧的时刻,你都能泰然自若。不晓得中文有没有这样的说法“时间治愈一切”,就是这个简单的道理。
对了,我应该告诉你们一件事。当悉达多王子思索如何追寻真理时,他是非常务实的,他的一切教法都非常务实。我相信悉达多王子有足够的智力,去研究他禅坐地方的周遭环境,或研究鹿和象所吃的食物,他可以做出很棒的研究。可是一项具有突破性的有关鹿的消化系统的研究,只能帮助几只鹿而已,而悉达多真正想要探索的,是一切问题的起因。他了解到,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不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无常——所有的一切事物,无一例外。
我们的第二个问题,也就是第二个见地要回答的,是所有痛苦从何而来?我说的不是头痛、胃痛这类粗浅的痛苦。我们多数人一直活在不确定感之中。就像这场演讲结束后,我们能不能见到我们的亲朋好友?我们不知道。
造成这种痛苦的基本原因是什么?佛陀从来没有给过这样的答案:“噢,我看到银河系之外,有一股邪恶势力在侵扰我们。”他没有这么说。佛陀发现没有外在的恶煞,而只有对“我”的执着在带给我们痛苦。所有直接或间接跟我执有关的心绪或情绪,都会导致痛苦。我们一切的情绪,诸如爱、恨、嫉妒等,基本上都来自我执。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。我们人类都喜欢怪罪别人,而根据第二个见地,我们不能怪罪任何人;如果一定要怪罪的话,就怪这个我执的习气。“无我”在佛教研究里是个非常大的主题,我们能听到很多这方面的开示。
我相信你们很多人都知道《心经》,其中说道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、、、、、、无眼耳鼻舌身意、、、、、、”根据佛陀的说法,当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,你就产生一个“自我”的概念,可是它根本不存在。但这正是你所执着的东西,所以很荒谬。不过虽然听起来很容易,真要跟我执战斗却非常困难,因为这是我们的老习惯。就连戒烟都非常难,而抽烟跟我执相比还算是个新的习惯,因为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拿着烟。我执是一个非常老旧的习惯,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?
就像刚才讲的,因为一些元素组合在一起,我们认为有一个“自我”。然后我们搭建了很多藏身之处,让自我感到舒适、安全而有力量,比如钱财,权力、影响力、友谊等。如果没有自我,就没有经济;如果佛陀所说的真的奏效,许多人真正开始修习无我,那市场经济就会垮掉。因为不安全感消失了,没有了不安全感,就没有生意可做。我对生意懂得不多,不过看起来这就是市场经济的精髓所在。有人试着告诉我们,我们缺少某样东西,应该拥有某样东西,好让这个不存在的自我感到更安全、更舒适一点。而在这个让并不存在自我更舒适的过程中,从宏观来看,我们摧毁了我们的世界,摧毁了环境,摧毁了一切;从微观来看,当我们对朋友与家人说我们爱他们,我们其实爱的是自己,我们想把他们放到架子上,以便在想用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到。
这就是佛陀提出的第二个见地——一切源自自我的情绪皆苦。如同我刚才讲的,这个见地与宗教无关,也和道德伦常无关。可是在佛教里,经常谈到道德伦常,我们有一整套的“律”,其中所有内容都是为了解真理而设计的。正如刚才说过,在枪杆的威胁下,你会说天空是绿的。这整个复杂的修行道路,都是佛陀亲自开示的。
《金刚经》在中国很受欢迎,也许你们有些人记得,佛陀在这部经里说:若以色相见我,是邪见。他也说到:佛的各种身相并不真实,也不存在。当然,这很难理解。我们想要个救世主,想要个可以怪罪的人,或当我们没有任何选择时,我们想要个可以祈求的对象。我们佛教徒谈论金身的佛,因为我们喜欢金子,从来没有谁谈过木炭颜色的佛。如果你看着佛的各种身相,你就会了解到,这又是另一种善巧方便。我们所谈的真理就是佛,出了佛之外,没有其他真理。真理无色、无形,也不是铜做的,可是我们要用某种方式让人们对这个真理有兴趣,这很重要。如果你爱某个人,真的希望他快乐,真的希望带给他快乐的因,你就会做任何事来引导他走向真理,走向快乐的因。
我想试着谈谈佛的慈悲心。佛希望让人们了悟真理,但是从常人角度来看,真理是苦的。例如三天前我在印度参加一场非常盛大的婚礼,我实在不能跑到这对素未谋面的新人面前跟他们说:“知道吗?你们有一天会死。还有,因为你俩都是凡人,所以你们会常吵架,意见不和、、、、、、”为了传达真理,你得让真理看起来很吸引人,这就是佛教徒把佛像漆成金色的原因。当然后来发展得更复杂了,有人喜欢蓝色,于是有了天蓝宝石色的佛像;有人喜欢珊瑚,所以阿弥陀佛是红色的,诸如此类。
假如你仔细检验佛教的这些方法就会发现,如果它真实可靠,总能引导你走向真理。举例来说,佛有金身,或者垂到肩上的耳朵,这些是我们佛教徒引以为傲的佛的特质。但认真来讲,你真的会跟这样的人约会吗?你会骄傲地向你的朋友介绍你的男朋友是金色皮肤,耳朵垂到肩膀上吗?所以说这些佛教的象征都是设计出来的,是为了吸引你、引导你走向真理。只要你仍受制于色彩和形状,你就仍受制于和合的现象。
我很难把这些佛教的见地在很短的时间里说清楚,它们的意涵非常广大。四法印里还有另外两个真理,我们明天再来讨论。
问与答
问:我很希望追求这些真理,而实际上我们能做些什么呢?该如何去做?
答: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,因为你想要我帮你安排生活。对你而言,最实际可行的是从批判心开始。总是从批判心出发去分析事情,不要轻信一面之词,无论是出自哪一个法道。佛教当然鼓励逻辑分析,理性分析在你们这个阶段很重要,可是最终,你要有勇气超越理性。所以我的建议是阅读,研究,然后思维。试着不要成为佛教徒,你应该试着保持分析的态度。
问:我去年看了仁波切的书,非常钦佩仁波切,思索过您在书上提出的见解。您说任何事物都是幻相,我感到非常迷惑,那到底什么事情是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呢?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?
答:很抱歉我的书让你感到迷惑,这绝不是我的意图。你的目标应该就像我一开始所讲的——追求乐趣。根据佛教的教导,如果我们相信并遵循它的答案,我们会了解到,生命只是个大幻相。但这不是件糟糕的事。是的,生命是一个幻相,你的目标应该是知道如何跟这个幻相玩儿。比方说,你梦见身边躺了一只老虎,如果你不知道这是一场梦,你就会有麻烦;而一旦你了解这是梦,你就可以跟这只老虎玩儿。你可以骑在它上面,可以抚摸它,拔它的虎须,随便你怎么玩儿。这就是我们的目标。
问:我们在汉地的佛弟子们,该如何选择、跟随,以及如何观察藏传佛教的上师?过去的方式是否合适?
答:如同我们所谈的佛教见地——一切和合事物都是无常。在拉萨,一切和合事物都是无常,在上海、北京、纽约也是一样,这不会改变。你所要做的就是了解这一点。只要你了解了,你就不需要学习西藏人如何发现一切和合事物都是无常,也不需要遵循他们的方法。也许西藏人用一点酥油茶、几个月不洗澡的方法来发现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,但其他人不一定要这样做。你可以喝可乐,也可以喝茶。
不过有件事也许你无法避免——不同的老师必须用他们自己所知道的方法来教授,他们别无选择。他们成长的文化背景,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,永远会对他们有影响。你们去过西藏的寺庙吗?在那里你会看到,佛像面前摆着许多供杯,其中第一个杯子和第二个杯子供养的是水。各位知道这第二杯水是做什么用的吗?那是洗脚水。但是西藏人不洗脚。也许偶尔洗一次,但不是他们的习惯。供养洗脚水的习惯是从印度来的,直到今天,印度人在进入神圣或重要的场合之前还是会先洗脚。我们永远有文化上的包袱,这些包袱并不是那么重要。作为一个汉人,如果你把乌龙茶放在供杯里,我会闭上眼睛装作不知道。可是不要告诉西藏人我跟你这么说。
问:我知道仁波切是利美运动的发起者,请您讲讲利美运动发起的因缘、现在的状况和未来的方向。 (二)
讲法地点:北京,北京大学
时间:2007年3月16日
佛说一切皆空。这是四法印当中最重要的见地。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说,空性就是,你所见的或事物所显现的,并不是真实的样子。
诸位刚刚在外面等那么久,只为了听闻一些佛法,作为一个佛教徒我必须说,这实在非常令人钦佩。佛经上说,在末法时期,即使只是用一点点时间或思维佛法,都会有许多的福报。不过这同时也给了我一些压力,因为我感觉诸位非常期待我给你们说些想听的东西。
身为一个佛教修行人,我开始担心,因为诸位刚刚在外面的等待,我下辈子得来还这个债。现在我不从佛教徒的身份,而从一个崇拜或热爱推论辩理之道、学术之道的人的身份来说,诸位来到这里只为了听闻一些道理,着实让我印象深刻。元朝伟大的萨迦班智达(萨迦班智达1182-1251,是西藏的第一位班智达。古印度把通达五明的人称为“班智达”,是一种尊称,意为“大学者”。)曾经说:“纵使你确定明天就会死亡,今天仍应该学习推论辨理。”
我们今天将讨论四法印中剩下的两个见地。在四个真理中,剩下的这两个非常难以理解。我们昨天谈到两个真理——一切和合事物皆无常,一切源自自我的情绪皆苦,是“相对真理”;剩下的两个则是“究竟真理”。
究竟真理,如果沙尔夫教授昨天讲的,我们一开口提到它,就会失败,就会讲错。在佛法经典里有这样的说法:为了表达究竟真理,甚至佛陀的嘴也不够好。但即便说“究竟真理无法表达”,也已经是一种表达。沙尔夫教授给了另一个很好的例子:单手击掌是什么声音?这个譬喻也是一种表达,用来试图诠释什么是不能表达的。不过我们不能不用到表达。
在这个地球上,所有的语言都很含糊,所有的理性工具都不够用,我们度量东西的方法也非常有限。我们只有四加四等于八这种东西,这是数学、科学、技术等的基础,但它非常有限。不过我们对此感到满意,因为如果八加八等于九,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有麻烦了。于是我们的思想不敢超越这些,我们只能用四加四等于八这样的逻辑来思考,但是这样的语言无法用来讨论第三和第四个见地,那是不可能的。
记得昨天讲的吗?为了诱导我们走向正见,一种传法的技巧是让见地变得很吸引人。但是第三和第四个见地,特别是第三个,要把它变得让人动心是很难的——“一切皆空”,这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的。对第四个见地提到的“涅槃”,几个世纪以来佛教徒一直试着把它变得很吸引人,这个努力还算成功,因为他们告诉你,你会从西方极乐世界的莲花苞理升起,涅槃是一个永远快乐的地方,你的电脑不用再升级,诸如此类的东西。可是第三点提到的空性,真的很难讨论,而它却是四个见地当中最重要的。
我认为,这四个见地里,第三个最重要。几个世纪以来,诸多大师、圣者、学者都试着解释它,他们吟唱有关空性的歌,在藏传佛教寺庙里,他们甚至把空性画出来。不知道诸位是否有人看过代表空性的裸身蓝色佛像,身上没有佩戴任何装饰;蓝色代表了天空,天蓝色被视为最接近空性的颜色。
请记住,所有这些歌曲和画像都只是工具而已,它们不是真正的真理。我要一再强调这点,因为很多时候,我们反倒爱上了这些工具。这也是因为什么我会认为昨天沙尔夫教授的演讲很有趣,也很重要。他提到,当佛法传播到不同的地方,其技巧和工具都必须改变。另外,有点令人震惊的是,日本佛教竟然夹杂着基督教的影响。这些信息很重要,特别是对从事学术研究的人而言,对于修行人倒不那么重要,不过有了这些信息,我们就可以免于错误的见解。
当佛教传播到世界各地,它也随之发生改变。在西藏,如果僧人穿蓝色的袈裟,会遭到谴责。这很可笑,因为事实上佛陀允许僧人穿蓝色的僧袍。一般人相信,这是因为西藏的国王认为和尚只能常常产生一些不太好的结果。比如说,藏传佛教徒通常是大乘佛教徒,他们照理不应该吃肉,可是在西藏,也许因为寸草不生,所以他们吃肉。当他们来到北京,这里有这么多的蔬菜,他们本应该试着吃素,但他们仍旧会说:“我们有这个老习惯”。当然他们也拿密教当借口:我们是密教行者,我们可以吃肉。对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和佛教弟子来说,了解这些事情非常重要。
佛说一切皆空。那么,什么是空性?我们听过这样的故事,迦叶问文殊师利菩萨,什么是空性?文殊师利菩萨沉默不语了一会儿,佛说:“很好,很好。”这是表达空性的一种方法。
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说,空性就是,你所见的或事物所显现的,并不是其真实的样子。我觉得以目前而言,这样来诠释空性算是相当好了。
我举个比较粗浅的例子。当你看着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,有时会感觉到他(她)很美,不过可能不是一直都很美,而是在开始交往的阶段感觉他(她)看起来非常美。但换其他人来看,可能就看不到你所欣赏的美丽;如果他们不喜欢你的朋友,甚至会觉得这个人很丑或很烦。不只是不同的人角度不同,甚至在同一个人那里,感觉也会发生变化。晚上享用烛光晚餐时,你觉得伴侣看起来很美;但早上看到身边的人,你突然心想:“这是谁啊?鬼啊?”所以事物怎么显现,一个人看起来如何,无论美丑,都不是其真实的样子。这样表达空性还不够完整,但我想是个好的开始。
据佛陀所言,一切现象都是如此。我们的价值观反映的都不是事物的真实面貌,比如我们认为钻石很珍贵,但如果钻石太多,反而成了垃圾,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它,把它丢到哪里去。当我们度量每件事物,例如宗教、哲学等,它们会呈现出来某种样貌,但那并不是它们真实的样子。我这么说,暗示了某个事物并不是它所显现的样子,于是有人会问,那它真正的样子是什么?想要获得这个答案的冲动,一直存在于人类的心里;而这个答案也已经用很多种方式表达过了。我要告诉各位的是,这些不同的方式,尽管它们只是工具,尽管它们不是真理本身,却对我们产生很大影响,这一点很重要。特别是那些从学术上研究佛教的人,他们应该深入研究佛教历史。
我的翻译昨天告诉我,佛教传到中国的时候,中国人不太能像印度人那样接受戒律以及出家人托钵乞食的现象。也许因为中国人是非常实际的民族,所以他们认为乞食是不对的,应该自己赚钱维生。可是在印度这样的地方,即使到今天,仍有流浪者靠托钵乞食维生,他们被称为出离者,他们的生活方式被视为一种非常高尚的正行。
我想讲个故事。有一次我在印度搭乘巴士,巴士坏了,这不是等几分钟的事,一等就是四小时,这在印度是司空见惯的。当时巴士里面有两位“萨杜”,也就是印度的游方僧,他们赤身裸体,没穿鞋子。我一直对印度哲学很感兴趣,于是我上前去,用很糟糕的印度话问他们一些关于印度哲学的问题。突然一个萨杜用标准的英文问我:“你会讲英语吗?”于是我们就用英语交谈。后来我发现,他们其中一位是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毕业生,并且曾在西雅图执业六年。他有一天突然领悟到,这些早餐、午餐、上班、礼拜六、礼拜天、、、、、、这些周而复始的事情毫无意义。于是他决定出离,放弃了一切,发誓口袋里不放超过两天需用的钱,意思就是说,他计划两天以后的事。听了这些话以后,我沮丧了好几天:“天哪,我还在这里做什么?”我真的感到很沮丧。
谈到文化和习惯,让我调侃你们一下。中国人重视常识,你们的文化教导 你们要尊崇常识,所以你们是非常聪明的民族。印度人没有常识,因为他们尊崇的是智慧,他们努力要超越常识。比如说,轮回和来生,这跟常识没有关系,跟常识有很大关系的是此生。我只是想调侃你们一下,好让你们生我点儿气。我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,是想说明佛教也得作调适。
接着谈第三个见地------一切皆空。“你看到的不是它真实的样子”,这就是空性,这是我目前可能对空性所作的最好解释。如果你看到你的女朋友或男朋友非常漂亮或非常帅,你要知道,可能很多人会觉得他们丑。美与丑并不存在,美与丑是空性。任何事物所显现出来的,并不是它真实的样子。那什么是真实的样子?我们老是问这个问题:“如果显现出来的不是它真实的样子,那真实存在的到底是什么样子?”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存在的习气,很难打破。因此佛多次在不同的经书里给予指示,像《楞伽经》里就提到“佛性”。佛性的概念在中国很普遍,对吧!我想玄奘很喜欢这个概念,我在汉地的朋友也都很喜欢谈佛性。我想这是因为佛性和常识有点关系。要做某件事,得有个起始点,所以佛性是个好概念。
赞成龙树菩萨这一派的印度学者说:“什么都不存在。”如果你告诉他们佛曾经开示佛性,他们就会问:“那是什么?”他们可以很方便地说,佛性是一个名称,用来表示他们所说的“净除之后的结果”,就是你把这个、那个通通去除之后得到的结果。事实上,龙树觉得这样的结果很了不起,他说如此一来,你就可以把任何东西放上去了。
再回到美与丑。如果你的男朋友真正丑陋,那么永远不会有人认为他帅。不单是别人,连你自己都不会觉得他好看。因为假如丑是真理,丑的东西就会充满着丑陋。可是到了晚上,在烛光之下,你觉得你的男朋友还蛮帅的。你瞧,改变发生了。但如果丑陋真正存在,就不可能改变。这可能是使用一般人的语言来讨论空性的最好方式了。总之,空性难以表达,所以我现在只能说这么多。
不过,尽管空性难以表达,还是可以经由一些方法来体验它。有三种方法可以体验空性。按照高低顺序,最低等的是《金刚经》末尾所提到的譬喻,空性就如同梦幻、泡影,这是最低等的方法。比较高级一点的方法是理性分析,就像我们刚才提到的美丑这类事情,大概多数大乘佛教修行者会这么谈空性。而对某些大乘行者,特别是对密乘行者来说,你需要一位上师向你直接指出空性体验,这是最好的方法,这个方法可能会透过许多不同的形式来呈现,比如禅宗里有所谓的公案。总之结论是,以目前对空性的解释,你所看到的或事物所显现的,不是它真实的样子。
接下来谈涅槃,这是第四个见地,第四条真理。在我们脑子里,我们认为涅槃是某个很久以后才能获得的东西,就像是天堂,佛教的天堂。如果你认为涅槃就是美好的生活,那里永远幸福快乐,每一分、每一秒都有更新的电脑,那么就错了,这不是涅槃。不单如此,甚至来生和天堂,就我的理解,也都不是真的涅槃。涅槃事实上是错觉的终止,意思是说,当你了悟真理、实相,了悟完全的实相,你就拥有涅槃。当你了解到躺在你身边的那只老虎只是个梦,你就会从被老虎吃掉的恐惧中解脱出来。在你了悟那是梦以前,你将一直被轮回的恐惧所控制。
佛亲口说,涅槃超越边见。当所有的边见耗尽,那就是涅槃的经验。我来举个例子,这个故事取自《三摩地王经》。有位女子很想生小孩,她在梦中梦见自己怀孕,生了小孩,非常高兴,后来小孩死了,她又感到悲伤。当她梦醒的时候,快乐和悲伤失去了参照点,二者都不存在了,于是她从这两种边见中解脱。可是如同我先前所讲的,要从边见中解脱并不容易,所以我们画了很多像是极乐世界、莲花等的图画。这些画有很重要的作用,我们需要它。《阿弥陀经》对于莲花净土就有非常详细的描述。
有两种轮回和两种涅槃。一种是真的轮回和真的涅槃,还有一种是我们所研读或我们所想、所谈的轮回和涅槃。我们大部分佛教徒从来没有一分钟想要舍弃真实的轮回,我们很努力要去除的是书本上读到的轮回。我们试着去获取的是假涅槃,因为真正的涅槃,我们根本还不了解。
所以你应该以佛教徒的身份问问自己,是否真的想要获得证悟?从情绪的角度说,真正的涅槃听起来像是全然无趣的状态。如果你问我想不想要获得证悟,情绪上我会说“不想”。这并不是因为我有慈悲心,为了帮助众生而想住于轮回,跟这一点关系都没有;我是因为想看世界杯足球赛,想看精彩的悬疑片,所以不想获得证悟。如果我证悟了,那就没有悬疑的存在,因为我全知全能,总能知道结果。所以你们现在了解证悟会是何种情况。就是不再有时间的概念,时间的极端消失了,没有过去、没有现在、没有未来。事实上这代表全知,下次世界杯的所有相关事情——比赛结果、参赛球员等——我完全知道,这有何乐趣可言?一点点无明让我们有很多的乐趣。第四个见地叫做——涅槃超越边见。我想跟昨天一开始所谈的作个结合,我们的目标是乐趣,涅槃就是佛教版本的乐趣。从佛教的观点来说,只要你有二元分别的心,你就没有乐趣。
佛教徒的说法是,当你超越边见,那就是究竟的乐趣。可是“乐趣”这个词,只是我现在为了方便而是用的广告骗局而已,如果我说涅槃是个非常无趣的地方,你们还想去吗?我必须要让人们对涅槃有兴趣才行。总之,我是想说,证悟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概念。
我不希望你们心里想:“哇,这超越我的能力所及,我怎么可能达到那种境界呢?”你不应该如此气馁,因为这是做得到的。这个道理真的可以追求,只要你每天禅坐几分钟,每天修心。我必须提一下,许多人喜欢说,“噢,我有一些特别的觉受!”“我的前额有点发麻,也许第三只眼要长出来了。”“我做了好梦。”拜托不要谈这些!谈这些很丢脸,很不好。修行的结果应当是,你开始有所转变。举例来说,假设你是这种人,当别人称赞你,你就轻飘飘,或者有人对你稍作批评,你就非常沮丧,但经过几年的禅修,你不再有这些焦虑烦恼了,这会让人惊喜,这就等同于佛陀的顶髻。即使是一些小小的执著——像是每天晚上都要熨平内衣,如果你如此执著于干净整洁,但几年禅修之后也许你无所谓了,说不定还会穿着两年没洗的衣服,我会说这是一种短暂的涅槃,这是我们大家应该要寻求的。
虽然可以辩论,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说,四法印如果缺了一个或两个,你就不是佛教徒。我们可以说四法印是佛法的四个特点,理想上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应该以这四点为依据。
以出离心或出家为例。出家成为比丘是为了出离世俗生活,出离的行为应该根据这四点为动机。为什么比丘要出离世间生活?第一,因为世间生活是和合的,是无常的,它徒然无益。第二,因为执着于世间生活会产生痛苦。第三,因为没有所谓的世间生活可以出离。这点非常重要,如果你是佛教徒,千万要记住这一点。佛教徒不应该是因为世间生活邪恶,所以离弃它;佛教徒出离世间生活,是因为它并非如其所显现的那样存在。佛教的出离,比如出家,不应该以目标为向导。如果你认为出家成为比丘,就会受人尊敬,或者就能够获得证悟,如果你抱着这样的目标,你就有边见;如果你有边见,你就没有第四个见地。
见地也可以应用在像是燃香供佛这样一个小小的出离行为上。香是和合而成的事物,这是第一个见地。燃香和牺牲有一点点关系,它需要花一点钱,需要花点力气去把香拿过来并把它点燃,这是第二个见地。我供养这炷香的行为是一个显现,这只是个幻相,这就是第三个见地。而对于燃香供佛不因该以目标为导向,我们这些初学者该如何做呢?我们应该这么想,如果供养这炷香有任何的福德,就让所有众生拥有这福德,这就是不以目标为导向的修持。
在结束以前,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跟大家稍微介绍一下金刚乘。我们所谈论的,基本上是大乘和金刚乘共同的基础。顺带提一下,金刚乘是大乘。我必须说,没有声闻乘就没有大乘,没有声闻乘和大乘,就没有金刚乘。我知道在有些地方,金刚乘相当具有吸引力,很多人忘记这同时也存在着危险。
举一个经典的例子,如果你有黄疸病,当你看着一个白海螺,你会觉得它是黄色的。我要解释大乘和金刚乘是如何处理这个问题的。声闻乘和大乘会说,你应该吃药,因为你认为海螺是黄色的这种见解是错误的,你应该通过吃药去除黄色海螺的显现。很多人说金刚乘是一个迅速的道,为什么?因为它让你绕过黄色海螺是错误的这个想法。你不必强调,“我应该吃药以去除黄海螺的显现”,你可以直接想海螺是白色的,因为它确实是白的。你看着海螺,看到的是黄色,但是你可以一再想它是白色的。同样的,金刚乘有很多仪式,所有的仪式都涉及本尊,而几乎每一种本尊修行都和自我观想有关,譬如去想“我有六只手臂”等。你不用去想我有一天会变成那个本尊,而是直接观想我就是本尊。
可是这个方法常常被误用,声闻乘和大乘都不相信金刚乘是佛教,他们认为金刚乘是印度教。特别是藏传金刚乘遭到许多学者的严格检验,我也认为应该如此。我忘了一位西藏大师的名字,他在前往印度的路上遇到一个要去西藏的印度大师。这位西藏大师问印度大师要去哪里,印度大师回答:“噢,我要去西藏传授佛法。”西藏大师问:“你不是印度教徒吗?”“是啊,我是印度教徒,可是我懂佛教。现在西藏非常热衷佛教,他们给我们很多金子。”我们有一些这样的故事。
另外一个有趣的故事是,当阿底峡尊者听到在马谛巴在印度圆寂时,他哭了。弟子问他:“你听过那么多坏消息,为什么还会为了这件事情而哭呢?”阿底峡尊者说:“在这世界上,只有两个人能够分辨佛教的密续和印度教的密续。我在西藏,而另一位在印度圆寂了,再没有人能够分辨这二者了。”这是发生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,我说出来是希望各位能思考一下,然后跟人讨论,譬如跟沙尔夫教授讨论。
在此我作个结论。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是想强调,大家不要混淆真理和了解真理的工具。了解真理的工具非常必要,但它会受到社会、文化、国家种种不同因素的影响,就像沙尔夫教授昨天所提到的,当佛教传到美国,它就改变了。也许你会想,这有什么关系,它可以改变,我还是照样。是的,如果你是一个修行人,如果你有一位好老师,如果你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修行——我不知道那有没有可能,如果你能这么做,也是蛮好的。可是萨迦班智达曾说过,没有闻思修的道,就如同没有手去爬山一样。所以,尤其对于在这里从事学术研究的学生来说,应该去认真了解佛教史上发生过哪些事,以及它们如何影响了现金的佛教,此外还要了解所有的规定来自何处,这些事情都很重要。
问与答
问:在家与出家都可以学佛,但是如果想在今生成就或者证悟,是不是一定要闭关或出家?
答:闭关有很多种定义,你要建立一个范围,设定一个界限。有外在的界限,比方说不离开自己的房间、自己的洞穴或自己的寺庙,把自己锁在里面一星期、一年、一辈子,这就是所谓一般的闭关。而境界最高的闭关,其界限是在过去心与未来心之间,也就是住于当下,甚至刷牙时也如此。这种闭关是最好的,每一个人都可以做。
问:仁波切曾多次建议年轻人多读《心经》和《道德经》,请问《道德经》里的道和佛法是什么关系?
答:你问错人了,我只是读过《道德经》,因为我对它很感兴趣,我觉得这部经意义深远。我也请这里的教授帮我找过一些相关资料。我觉得道家思想是中国最好的产品之一。佛教是印度的产品,道家是你们的。
问:如何利用四圣谛来修心?
答:我经常头痛,就以头痛来作譬喻。我不是头痛,我只是有头痛。如果我就是头痛,那我就没指望了。我必须知道我有头痛,这是第一个圣谛——苦。然后我要知道我头痛的原因,像是常常半夜起来看足球比萨,这是第二个圣谛——集(苦的原因)。我使用药品、针灸、按摩治疗头痛,这是苦的止息,也是第三个圣谛——灭。而最重要的是要了解,我不是头痛,是我有头痛。
问:无明的因是什么?
答:无明的因就是无明本身,此刻的无明是下一刻无明的因,它一直在改变。此刻的无明是下一刻无明的因,上一刻的无明是这一刻无明的因,那么第一个无明在哪儿?我想这是你要问的。没有所谓无明的起点,没有无明的曾祖父,可是如果你要坚持问到底,那么无明的制造日期就是当下这一刻。
问:当我说“当下”,当下就已经过去了。那什么是当下呢?
答:这个问题问得很好,当下并不存在,我们只能在智识上讨论它。如果你真能体验当下的消逝,你就开始在你的生命中凿洞了。有些人会认为你开始变得比较有灵性,其他人可能以为你疯了。
问:如果我们都可以有自己的修行方式,我们怎样衡量我们是否进步了呢?如果是传统的念佛、持咒,别人会告诉你,念到多少,出现什么现象,你就是进步了。但是如果你学艺术,画画是你的一个修行方式,那怎样才知道是否进步了呢?
答:无论你是用传统方法还是用现代方法修行,要判断或度量你是否进步,这都是很困难的一件事。我可以给你一些忠告,不论你做什么——传统的佛教修持也好,现代的方法也好,比如说通过绘画或烹饪禅定——只要对你的自我是个坏消息,那就是好事,只要对你的自我是个好消息,那就不妙了。不过,即使这一点也很难判断。
问:世界上有很多宗教,每个宗教都有其各自信仰的神。情况会不会是这样:在上天有一个大神存在,在佛教里面他是佛,在道教里面他是天尊,在伊斯兰教里面他是真主,在基督教里面他是上帝。人们通过不同的角度观察上天,所以得出了不同的结论。
答:佛在《金刚经》里说道: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色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佛还问须菩提:“如来有所说法不?”你认为怎么样,我有没有说法呢?佛还说:任何人但凡觉得我说法了,他都错了。
佛教徒,特别是大乘佛教徒,喜欢谈内在佛胜于谈外在于某处的佛。而且我认为,只有佛教——或许耆那教也是一样——相信一个人一旦成佛,就不再是佛教徒了,因为根据佛所说,最终阻碍你证悟成佛的,就是佛教。
问:如果想修持密宗,我们如何去找上师并且知道这是我们的根本上师?
答:念《金刚经》,让上师找到你,而不是你去找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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